父親十八歲被抓壯丁參加國民黨軍隊,在十年的時間裡縱橫大半個中國,他在戰場上打擊過日軍,也與解放軍打過仗。1949年,在遼沈戰役出逃台灣的路途中,被困海上只好向共產黨投誠。投誠後的父親隨即加入了中國人民解放軍。1952年退伍回到家鄉——粵北南雄的一個殘破不堪的農家。
母親出生在南雄縣城的一個普通市民之家,也許是兄弟姐妹太多的緣故,小小年紀的她就被送往鄉下——我的老家一個富農家庭當童養媳。寄人籬下、悲苦辛酸是那時母親作為一個童養媳的全部生活。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初,父親退伍回來,已過而立之年的他,在自己的婚姻大事上已沒有了優越條件與選擇的餘地。很快,在他人的牽線下,當過國民黨兵的父親與童養媳身份的母親也算是「門當戶對」,沒有一絲感情基礎的父親與母親,一起走到了同一個屋簷下,牽手共迎未來的風風雨雨。
父親話語不多,為人忠誠,任勞任怨。回來後被分配到一個國營單位工作,月工資還不及一隻老母雞的價格,孝順的他在祖母的要求下辭職回到農村「廣闊的天地」上大有作為,沒過幾年就被選為生產隊長。身為一隊之長的父親,終日為集體的事勞碌奔波,幾乎沒有時間來管理家中的事情。
母親嫁過來之後,依然保留著做童養媳時期養成的吃苦耐勞和勤儉節約。她接連生下我三個哥三個姐姐,只可惜在那個溫飽不濟的年代,兩個哥哥和兩個姐姐先後夭折。堅強的母親在淚水和汗水中終於把我和一個哥哥一個姐姐一個妹妹撫養長大成人。這一直被母親引以為榮,常常把這些當作故事來講給她的孫子孫女們來聽。
父親一生為公,把生產隊的事情處理得恰到好處,農業生產也搞得有聲有色,是村民公認的好隊長、好黨員。可是,寡言少語的他卻未能把一個農家經營好。這是他招致母親一生對其嘮叨的最根本原因。在我的記憶中,沉默的父親,常常在家裡某個牆角落一言不發,「巴嗒巴嗒」地吸著南雄土煙,大口大口的煙圈從嘴裡吐出,裊裊散散,嗆人的煙味瀰漫在整個家裡。而母親,則在一邊不停地忙碌著,一邊絮絮叨叨地說著什麼。年幼的我不知母親所云,只是怪異於父親母親好像是來自兩個世界的人,一點也不似一對結婚幾十年的夫妻。
那年頭,還是生產隊集體生活,經濟單一,生活窘迫。正在長身體的我們兄弟姐妹四人,常常餓得頭暈眼花,但身為生產隊長的父親,儘管和母親勞動都很賣力,仍是年年超支,分得的口糧接不上收穫的季節,不得不靠母親在三分自留地上種植的蕃薯、芋頭等果腹。
然而父親的正直、老實、公正、公平一向被村民推崇,無論母親怎樣嘮叨,父親都無動於衷,只管抽吸著煙卷,任由母親在家裡嘮叨。
然而,母親的嘮叨從不從家裡帶到外面。出門幹農活,她一反常態,像變了個人似的,只管默默地幹活,像父親在家裡一樣的寡言。不少村民有意向母親套近乎,希望通過母親傳達信號,讓當生產隊長的父親在派工、計工分等工作中有所照顧。母親恪守著她做人和處事的原則,以沉默來維護父親的威信和聲譽。而母親,無論父親派做什麼農活,她從無怨言,勤勤懇懇地幹活,盡自己最大的力去做好。這一點,令父親很感動。因而對於母親在家裡的嘮叨,他也總是默默地傾聽和忍受。
每當母親做好了飯菜,我就去叫喚父親回家。我不止一次地走向村莊的大榕樹下去喚父親回家吃飯。當父親很投入地在講述他當兵時期轉戰大江南北的傳奇人生故事時,我忘了叫他,與圍在他身旁的人一起,靜靜地傾聽父親眉飛色舞的講述。在他講完故事後,面對心滿意足的父親,我突然感到,父親的口才原來也是這麼的好!他講述的故事像他抽煙的姿勢一樣優美,像他吐出的煙霧一樣久久縈繞心頭。
那時候,我總擔心母親整天地絮絮叨叨不停,最終會引起父親的激憤,從而導致離婚。可是父親一直沉默著,忍耐著,任你東南西北風,我自巋然不動。母親無奈,說過之後,甚至流淚之後,還是有條不紊地收拾這個家,以自己的吃苦耐勞讓這個農家渡過了那個最為艱難困苦的歲月。後來,我和大哥相繼成家,他們兩個老人雖然分開,父親跟著大哥住在農村老家,母親跟我住在城裡,但一月之中,母親總要抽出三五天時間,步行五六里路回老家,去給父親洗洗衣服,掃掃房間;父親則每隔幾天,就來我租住在城郊的家裡,吃上一頓母親做的飯菜,帶上點什麼回去。母親依然話多,卻已是對父親的衣食住行這般叮嚀那般囑咐的了。
其實,我也知道父親也有許多心事和苦惱。在家裡,因為母親的嘮叨,父親幾乎沒有說話和表達的機會。他唯有不停地捲煙、抽煙,在吞吐之間讓心事沉澱,讓煩惱雲散。同樣地,我也理解了母親,理解母親對於大公無私的父親暗暗的責怨,理解母親的嘮叨其實是對父親的一種關愛、一種憐惜、一種撫慰。
我想,沉默的父親其實有福,要是每每母親叨嘮時分,父親忍不住與之大吵大鬧,說不定家早就土蹦瓦解了,我們兄弟姐妹四人也就成了離異家庭的孩子,成長的人生從此蒙上了殘缺的印記。
理解了父親的沉默,也就理解了父親一生的所作所為。如果說母親的嘮叨與勤快,讓我們早早地懂得生活的艱辛與人生的無奈,那麼,父親的慵懶與沉默,其實就是一種對生活的恬淡與安適,一種對人生的寬容與豁達。
在我即將搬進城裡居住的2003年年初,一個雨雪交加的夜晚,父親在鄉村老家玩牌之後如廁,卻因體力不支而栽到。1月8日,父親以逾八十高齡瞌然長睡。隨我生活的母親在父親走後,變得也像父親一樣沉默寡言。父親不在了,她很少返回僅有三公里之遙的老家。每天,在我們都走出家門之後,母親就一個人坐在家裡的陽台上,默默地追憶往事,懷想與父親共度生活的點點滴滴。
也許,在我的父親母親的情感世界裡,沒有激情燃燒,但他們患難與共;沒有花前月下,但他們相濡以沫;沒有海誓山盟,但他們風雨牽手。如果說嘮叨也是一種愛,那麼我的父親母親的心中就擁有這種愛,它融於生活,甘於平淡,濃於血水!如果說嘮叨也是一種幸福,那麼我的父親母親就擁有這種幸福,它平淡如白開水,一生相伴,喝著舒服,於身心有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