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唯有,不知如何表達的感激。
早上醒來,手機的振動提示:2月20日,媽媽的生日。忘記了是什麼時候設定下這樣的提醒。
本是一個無須提醒的日子。怎麼可能忘記或忽略?
每一年,這一天,都令我疼痛地感知到,她又老去了一些。
古人說,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則以喜,一則以懼。
我曾是那襁褓中的嬰孩。我曾是你手心裡盛開的一朵生命。
你望著我長大。像你的感歎,不過彈指,便是人間的一次根迭。
好多次,我們一起翻看舊時的影集,你對我講起,我兒時的乖戾和頑皮。
你告訴我,哪一年,我們去看了臘梅;哪一年,我們去觀賞了燈會。
照片上的媽媽,純澈的臉孔,纖弱烏黑的發。
那一切,已恍如隔世。
喜歡父母的一張黑白合影。父親的手,輕放在你的肩頭,你微微側身,坐在春天的石階上。身後是如笑的春山,看不到斑斕的色彩,卻有兩個人溫和的四目,暖似熏風。
我就是在這樣的目光間,萌生又孕育。
我出生在一個春天。你說,你從產房的窗口望出去,樹木剛剛生出細而黃的幼芽。
接著花朵在怒放,你的愛在怒放,而我只靜靜地睡,緩慢卻匆忙地成長。
現在,我已經是20歲的人了。
這個時候,我卻仍無法令你放心,因為病。
這時常令我感到不安和愧疚。
暑假的夜裡,和母親睡在一處,緊握住她的手。很久了,我沒有這樣依偎在她的身邊。
是在得知了自己的病情後,我才發現,對於媽媽的眷戀和依賴,原是如此之深。
也許,我所有的堅強,都是因為媽媽。為了她,我才有勇氣,去面對我的命運。
她為我扇蒲扇,她說不要開冷氣,那對身體不好。
她對我說,不要怕。她勸我多吃下一些食物。
而我,常常對著飯菜發呆,一個人默默在深夜飲泣。她擦我的淚。
我知道,她的心在碎。
感覺著母親的呼吸,感覺著她的心跳,我決定要有鬥志地生存下去。
我不可以輕易放棄,我要陪伴在她的身邊,至少到我能照顧她的時候。
我不可以留下孤單的媽媽。
我怎麼可以,怎麼忍心,讓她的後半生沒有了我,她唯一的孩子。
這樣想著,於是,淚水又蒙住了我的雙眼。
我不敢讓她看見。
只有我知道,媽媽心中的憂傷。她從不讓我看出,她的難過。
她鼓勵我,她微笑,她的眼神傳達著明亮的希望。
媽媽總是說,一切不幸都終將會過去,只要你敢於走下去。
醫院的傍晚,黃昏中有低飛的燕。它們飛舞,它們鳴叫,它們狂歡。
我們並肩站在窗口。我已比你還高,卻依舊倚住你的肩膀。
媽媽,我只輕喚你,便已泣不成聲。
你撫摩我與你年輕時一般烏黑纖弱的發。你不發一言。我們就這樣看黃昏中的燕。
一場生命的飛舞,生命的鳴叫,生命的狂歡。
恐懼是一張網,這個夏天裡,我被它困住,不得自由,不得呼吸。
夜夜的夢魘,卻又失望於黎明的到來。
我對你說,我怕著白天。在白天,我要真實的面對一切。夜晚,卻不過是夢。夢,即使是險惡可怕的,也終於會醒。
但現在不是,現在是這樣清醒,真實得一覽無餘。
媽媽說,如果能夠再孕育你一次該多好。
你彷彿是在怨恨自己,將我生成多病的身軀。
你遺憾沒有給我一副強健的肉體。
你覺得,是自己造成了我連綿的苦難。
媽媽,我卻時常感謝你給我的生命,即使這身軀有許多不如意。但生命,從來是獨一無二、最可寶貴的禮物。
我感謝,今生是你的女兒;感謝,能夠依偎在你的身旁,能夠開放在你的手心。
媽媽,不幸的部分,是我們共同的命運。我深知,我的疼痛,在你那裡總要加倍。
但幸福,卻是更深切的主題。
從這世上有了我,你便呵護著我;從我得到了知覺,便對你萬般依戀。
這人間,據說百年才能修得同船渡。那麼,母女的緣分,該有千萬年的修行。我是經過了許多的漂泊和艱險,才投入你的腹中吧。
是你收容了我游移的靈魂,給了我溫暖的家園。
這緣分,是該令我們感激一世的。
讓我們並肩地站立,看落下的雪花,落下的風雨。你在這裡,你在我的身旁。
我於是不肯放棄,絕不放棄,絲毫生命的力量。
我將飛舞,我將鳴叫,我將狂歡,如那黃昏時的燕一般。
這一天,你對著鏡子將白髮染黑。
我遠遠看你。媽媽,你又老去了一些。
甜蜜和疼痛,交織在一瞬。
過年的鞭炮已經響起。今夜,會有盛大的焰火,一樣會有繽紛的色彩,流溢在深暗的天空中。
一年年,經歷著多少的愛,多少的辛酸和歡樂。
它們都將在夜空裡盛開,繁花之上,又生繁花。
媽媽,讓我們一起去看。
媽媽,讓我緊握住你的手,容許我有時間,望你的老去,如你望我的成長。
提前的祝福,生日快樂。
媽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