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見到阿諾第一句話就是:“你不要命了,被你一喊我們的目標全暴露了。你以為全世界跟你一樣刀槍不入?”他的手用力一揮,不小心把送茶的侍兵手中的茶杯撞翻了,水灑了一地。阿諾站起身往外沖,將軍喊了一聲‘站住’,他理也沒理,頭跟牆都差點撞上。
阿諾睡不著覺。摸黑到了劉軍師房裏,劉軍師點著燈在看書,又或者是在等人?
他放下書:你來了?
嗯。
軍師把他讓到床邊,自己也把椅子拖到那裏,與阿諾面對面坐下:“將軍就是這副趾高氣揚的樣子,好像這裏只有他最大,我們都是小角色。你是人人尊重的大人物,他卻覺得你是他的僕人。他還暗地裏和我說過你是個怪物,有勇無謀,註定了只能是個受他管教的奴隸。”
阿諾驚呆了。這個稱兄道弟的將軍,竟然背地裏這麼說他?
——他還說什麼?
——他還說了別的部隊都給你住那麼大的房子,簡直浪費!我就不這樣,寧可省些錢來給士兵們多買些吃的用的。他把士兵們看得比你重要得多了!你也許會想我為什麼要對你說呢?因為我想他這麼看你,也必然這麼看我,他跟你說我的壞話了吧?
莫須有的一席話惹得阿諾怒氣衝天。他真的要回去了,他才不要呆在這個地方呢!
——我要走了。
阿諾說。他是說給軍師聽的,他想這麼說有點面子。軍師從床底拿出一個紙包,塞在他手裏:“這是我的積蓄,你拿去好好過日子,我現在走出去會被亂槍打死,放在手裏又遲早會被他們發現,你先用著吧,也不用你還,只要我以後如果來找你,你能接濟一些就行了。
好。
阿諾出了屋子就往外趕,他想走到哪里都不會餓死,何必在這裏受氣?他當天晚上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軍師真是太高興了,這次他的任務完成得天衣無縫。他輕而易舉地煽動這個神話般的人物離開了戰場。在這裏他隱姓埋名五、六年,終於有了驚人的成績。等戰爭一結束,他就離開這個鬼地方,有了錢,還不是要什麼有什麼!這裏註定會是洋人的地方,他們的槍彈和技術是國人望塵莫及的。他早棄暗投明了,這是聰明人的選擇。一個阿諾,雙拳難敵四手!
一招離間計讓阿諾憤而出走,他很想家裏的人,潛意識裏就盼著回到他們身邊。可是他心裏面是很亂的:“在部隊這麼久,大家一起打仗,生與死都經歷了,說走就走心裏說不過去。甄將軍會那麼侮辱我嗎?還是軍師的惡意挑唆呢?可是軍師為什麼要騙我呢?不可能的!”
想來想去也沒有答案,就乾脆不想了,等回家見了青妹和孩子們再說!路已經走了一半了不可能再返頭回去,沒有這樣的道理!
阿諾回到了家,甄將軍那裏卻亂了套,一看阿諾不見了,那還得了?仿佛一間屋子少了頂樑柱,將軍的心裏像是揣了只小兔不知所措。一個人帶著兵跑來跑去,當他確定他是不在這裏時,他幾乎絕望。他知道在這人心惶惶的戰爭年代,阿諾的傳奇和神武對大家來說是怎樣的奇跡和多大的希望。可是他突然不見了,他到哪里去了?被敵軍生擒了?
——以他的力量似乎不可能。
被敵軍收買了?
——在一起這麼久的戰友,怎麼可以心懷猜忌?
一個人去打敵軍了?
——不會吧?
厭倦了戰爭,回家去見老婆孩子了?
——可是連交待一句都沒有啊。
這是個無底的深淵,他不敢往下想,也不能再往下想了。
一邊是熱鍋上的螞蟻,一邊是盼歸的箭。阿諾幾千次地想過重逢,現在重逢就在眼前,他站在那幢為他安置的大房子前,拼命叫門,門上的鐵環‘拍拍’作響。
清脆的應答聲一路喊出來,雖然已經近冬天但是阿諾的心裏都是暖意。青妹打開門,一下子愣了,過了兩秒鐘才‘呀’了一聲,把他的衣角給扯住了。阿諾一個激動索性跪了下來,抱住了她。
又是一個征人與思婦的故事。故事是離奇的,但是哪個故事沒有自己的精彩?感情是真摯的,但是每個人的真摯又別是一種柔情似水。
女孩和最小的孩子迎出來,對他又跳又笑。其他的孩子都上學去了。大家都在一起了,這是多麼好的一件事!晚上了,青妹和孩子們圍坐在他的身旁,聽蠻族的血腥屠殺,阿諾說他們自己人的生命好比野花小草,在戰爭隨時會死去,卻又如此永生不滅;生命好比河流,交匯在一處,可以任意被腰斬又源源不竭。走一步就是血的代價。血是花的色彩和希望的顏色,是生命的遊走。周圍不斷有人倒下,又有人站起來。蠻族人拿著槍,大吼著。我們在槍彈中穿行,大喊著。
他們都仔細地聽著。他們不知道他是自己出走的,他是個無視紀律的逃兵,在他們心裏他是個徹底的英雄。
他津津樂道著這一切。然後他提到了自己,自己在前線衝鋒陷陣,從來都所向披靡。看著那麼多人在自己眼前倒下,自己卻一直站在那裏勇往直前。他抱著兩個人逃開了炸彈的威脅,他拿著族人的旗幟指揮若定。旗子那麼紅,似乎這就是一種感召的力量,讓我們去熱血沸騰,讓我們衝殺拼搏。
這是有點變味的故事,每個人都不覺得,包括阿諾自己。偌大的房子空中樓閣般支在這一片空曠的貧民區中,冷漠地嘲笑著他們。那一天晚上下了小雪,紛紛揚揚的,青妹給每個人都置了厚被子。孩子都上床睡了,他們兩人興奮得不能合眼。
——給我唱首歌吧!就是那首《賣花買綢》好嗎?
青妹不言語,靜靜地看窗外的雪。過了一會兒,歌聲就飄出來了。
捨棄那些塵世紛紜,去看雲卷雲舒。隱士與和尚就是如此的,不想去評論也不願評論對與錯。軍營的生活,讓阿諾有了變幻不定的講不完的故事。遠地的硝煙,也讓青妹和孩子們有了無數的憧憬與景仰。幸福的一家人,不理天下事的態度。
這對他們來說未嘗不是一種幸運。
將軍的信到了,講部隊的死傷和百姓的哭嚎。阿諾放下信,雪已經下得很大了,街頭沒有幾個人,他把信放在窗口,把窗子打開,風呼呼的吹,到晚上去看的時候信已經模糊不清,阿諾說:“信上寫些什麼我已經忘了。”
青妹說:“信上寫些什麼呢?”
“我已經忘了。”他的眼裏晶瑩一片。
將軍和軍師的信一起來了。
軍師的信裏面有幾張銀票和幾句簡短的問候。
將軍的信裏也很簡單,他說我們都想你了,我們都需要你,我們已經向後退了六、七十公里了,我們無可奈何。
雪在窗外靜靜地下,一切都很純潔並且莊嚴。美麗的雪花輕輕地飛舞,有幾朵調皮地鑽進字裏行間,潤濕了一大片。青妹端進來一大碗熱氣騰騰的臘八粥,對著她溫暖地笑。他端過來,熱氣撲上他的臉龐,在他眼裏聚攏來,變成了水滴掉進碗裏,青妹不知所措起來。
太燙了?
——不。
這幾天回來不開心?
眼淚掉下來:“不。”
青妹跟著哭了。
她跑出房間,到了院子裏,院裏種了一株臘梅,黃黃的不起眼的花朵承受著徹骨的嚴寒散佈著讓人難以想像的驚人的香味。香到涼到她的心裏。阿諾走出來也抬頭看那株臘梅:開得多美。
雪下了三天,沒有停止的意思。阿諾坐在家裏對著妻子兒女微笑,他有能力保護他們,哪怕是槍林彈雨他都能讓他們不受到傷害。那個遙遠的地方遙遠的故事,有他喜歡的人和事,有太多的激情和想法,有些事過去的已經過去了,一個人有些事終究無能為力,心疼的也在心的角落裏。有幾片臘梅花掉在雪地上,有些殘敗,依然暗香無比。
樹欲靜而風不止。
一下子又變小了。他親眼看著自己變小卻無可奈何。一瞬間天眩地轉,該有的都沒有了,該忘記的又回來了。在窗口的那封信字跡模糊。青妹端著碗走來,‘啪’的一聲,摔得粉碎。
兩個人全都跌在地上,只是默默地看著。阿諾突然說:信。
青妹把信遞給他。
他看了很久:你知道信裏寫了什麼嗎?都看不清了,真是的。
說完眼淚就掉下來。
青妹‘哇’地一聲哭了。
——你想聽以前的事嗎?我以前打仗的事?
——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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