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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女講故事之鬼樓(3)

  說檔案室其實有點貶低這地方。說小了,小太多。
  這個地方叫檔案宮還差不多,長得沒有盡頭的走廊兩旁擺著密密麻麻的書架,每架書架上密密麻麻地擺著各種冊子,反正我是一進這地方就頭暈,也虧了癆病鬼是怎麼管理的。孟無盡嘴裡叨咕著「1960、梁亦知」,然後迅速地走到一個架子前取下一本冊子:「看看吧,是這個吧。」
                 
  1960年出生在瀋陽的「梁亦知」竟然有數十個。但其中1983年死的只有兩個,而且有一個是女的。
  所以我很容易找到了我要找的。
  翻開梁亦知的檔案,真是事無鉅細,全部有記載,連他小時候幾時抓過幾隻螞蚱都有記錄。
  我無心看這些螞蚱的事,我迅速翻到他和含青死的那一年,我想看看在他殺死含青之前他都做過什麼,見過什麼人。
  據說他去了北京開會,也許在會上會遇到什麼人。
  我翻開了1983年7月那一頁。
  奇怪的是,我找不到他曾經去過北京的記錄。
  我抬頭問孟無盡:「這個檔案不會有什麼遺漏吧?」
  他笑笑:「從古到今,只有孫猴子的那冊有遺漏;我想等你死了也沒人敢記你的那一份,也會漏掉。」
  我白他一眼。然後陷入思考。
  這麼說,梁亦知根本沒去北京開什麼座談會,他是以此為借口躲了起來,或是在秘密處理什麼事情。
  我繼續翻閱著,忽然看到某一行這樣寫著:「1983年7月14日上午9:00,受到瀋陽軍區某部某司令員接見。談及婚姻問題。」
  果然,這事真的和軍區扯上了關係。只是錄鬼簿上寫得實在太簡單了。我們無法得知事件的細節。
  婚姻問題?難道真如含青所言,有某個高幹千金看上了梁亦知,然後軍區出面逼婚?要知道,那個年代,「組織」的力量還是無窮的。
  看來,必須找到這一世的梁亦知問個清楚,既然他以七十年為代價換得了前世的記憶,那麼現在也只有他能給我們解釋清楚了,在含青從天庭回來以前,我一定要搞清楚整件事。
  於是我讓孟無盡拿著梁亦知的檔案去查他此生的投胎位置。
  很快得到了結果:梁亦知這一世,仍舊投胎到了瀋陽,投胎到了一戶姓陶的人家。
                 
  地獄之旅就這樣結束了。我和宇暉乘車回到了陽間的瀋陽。
  梁亦知此生叫做「陶之然」,現在十九歲了——再過不到一年,他就會死掉,也許是意外身亡,也許是病死床簀。十九歲,生活才剛剛有些亮色。
  通過公安局的戶籍科,我們查到了跟地獄檔案裡相符的十九歲的陶之然。
  他仍然考上了東北大學,學的專業,還是建築。
  我想,他是個癡人。
  不過,據我們得到的資料,他僅僅上了半年大學就休學了。
  原因是,白血病。
                 
  醫大二院住院部7樓。
  走廊裡穿梭著或推著小車或端著托盤的護士。淡綠色的制服讓人感覺很舒服。不過,醫院就是醫院,永遠揮之不去的是死亡的氣味。
  我能感到頭頂上,有魂靈和鬼判飄來飄去。
  還有天使,急急地飛著。
  不知道含青的孩子在不在其中。
  也許不會,因為他應該還在學習怎樣當天使。
  我們敲了門,得到允許後,走進了708房間。
  這是一間朝南的病房,窗子很大,陽光肆無忌憚地灑進來。
  這間房裡只有兩張病床,外面的那一張空著,裡面的那一張上,背對著我們坐著一個人,瘦削的背影,穿著豎條病號服;我們走進之後,他仍然沒有回頭,仍然看著窗外活潑的陽光。
  「你是梁……不,你是陶之然嗎?」我問道。
  他轉過了頭,我和宇暉頓時有種失神的感覺,我們對視了一眼——真沒想到,除了在天宮,竟然還能見到這樣的美少年。
  哦,是了,通常得白血病的病人都是極美麗的人。讓人慨歎也許老天太喜歡他們了所以盡早地把他們收走了。
  他的頭髮極黑極順,半長不短地垂下來,服帖地貼在面頰上;他的臉白得一點血色都沒有,嘴唇卻紅得像要滴出血來一樣,這也是白血病人的一個特徵;那雙濃密的劍眉鎖住了漆黑若點墨的雙眼,黑而密的長睫毛蔭護著眼裡的一絲憂鬱;他的臉型瘦削,鼻子直溜溜的,下巴那裡卻刻著一道堅毅的深溝,跟臉上的憂鬱有點不太相稱。我注意到他的手指細而修長,手型美麗,極其神經質。
  不知道他在作為梁亦知活著的時候是不是也這樣美得令人驚歎,不知道含青如果見到他能不能夠認出來。
  他坐正,瞇起眼睛仔細打量著我們,他大概有點近視。
  金黃的陽光在他雪白的臉和同樣雪白的病號服上勾出了些燦爛的光暈。
  然後他笑了:「你們要找的,不是陶之然而是梁亦知吧。」
  他果然什麼都記得。
  我們沒有說話,他又說:「我一直在等你們來,等了快一輩子了,怎麼才有人來哦。」然後他的眼睛突然流出熱切的光:「那麼,你們……把『她』帶來了嗎?」
  他像一個渴求著水源的沙漠游者一樣望著我們,我只好吞吞吐吐地說:「她……她在一個很好的地方休息一陣子才能來。」
  「哦。」他有些失望地靠在床頭,「不知道我還能不能在這輩子見到她,醫生說我活不過今年年底的。是哦,過了年,就是新的一年了,我差點忘了陰間是算虛歲的。」
  我一楞,然後恍然,我也差點忘了,陰間記歲數,是從投胎的一刻開始算的,也就是胎兒在母體裡也要算做一歲,所以跟算虛歲差不多,這麼說,梁亦知的時間已所剩無幾。
  他的眼睛有點暗了,他一直喃喃地說:「不知道還能不能趕上,難道還要向來生再借些時間?」
  我忍不住脫口問他:「你究竟有什麼事要告訴含青?你為什麼要殺她?!」
  梁亦知淡淡地說:「看來我們的事你們大部分都知道了,沒錯,我就是想等她,跟她解釋我為什麼殺她。」他的臉上有種很超然的表情,將死的人,大多如此吧。
  然後他說:「我能看出你們是從那邊過來的,那麼跟你們說說也無妨,不過你們一定要答應我替我轉告含青。」
  我說:「我向你保證,我可以讓你們見面。」
  他黑黑的眼睛裡瞬間放出光彩,彷彿午夜的街燈般流淌著絢麗的光,然後他的表情又變得很淡然,他一笑:「誰知道呢,誰知道該不該見面,也許她恨著我呢,但是就算她恨我,也沒辦法,誰讓我已經做了。沒關係,反正我也想要說說,這個故事也該有人知道了。」
  於是他開始講他的故事,他是從認識含青講起的,我沒有打斷他,沒有跟他說我們已經知道這故事的前半部了,因為我很想聽他講。
  他的語速平緩,語氣和很平和,幾乎像是在講別人的事,也許,二十年的等待消磨了很多東西,梁亦知現在像是一個老人,一個有著年輕面孔的老人。
  當他講到他跟含青畢業了準備結婚的時候,護士送來了中飯。
  他默默地接過盒飯,在飯卡上簽了字,然後對那個圓圓臉的小護士一笑:「謝謝李姐。」
  護士出去了,他打開盒飯開始吃。宇暉有點奇怪地問他:「你的家人呢?他們怎麼不給你送飯?」
  他明亮的眼睛望著我們:「我沒有家人。這一世,我生在一個受詛咒的家庭,所有的成員沒有活過四十歲的。也許,是我這個災星讓他們受難吧?但好在我父母給我留下了不少錢,夠我住院住到死了。」
  他說得很輕鬆,完全沒有一點難過,我倒有些難過了。
  吃完飯,他開始繼續講,終於,講到了我們想聽的部分。
  「……我跟含青要畢業的時候,設計了一幢樓,還拿了獎,所以得到了那幢樓裡的一套房子結婚用。我們的生活幾乎要變得很美滿了——兩個相愛的人,大學畢業,意氣風發,還有了自己的小窩,可是,我萬萬不該帶含青去參加那個大樓落成的表彰大會,上一輩子我做的最後悔的事就是這一件!」
  「表彰大會?沒聽含青提過啊。」
  「她大概已經忘了這個會了,在她看來,只不過是跟一群人握握手,戴個大紅花鼓幾下掌,之後聽聽領導講話,然後會個餐而已;可是,後來的一切都是因為這次會引起的——參加那次表彰會的,不僅有大樓的施工單位,還有進住單位鐵西法院的領導,而且有市裡的領導和軍區的領導;就是在那次會上,上台領獎的含青被軍區的一位老領導看中,要給他兒子做媳婦!你們知道嗎?天下竟有這樣的奇事!他的兒子是個弱智!是個白癡!是個三十多歲智商只有四歲多的傻子!卻要我的公主去給他做老婆!」
  「什麼?!」原來不是梁亦知被什麼高幹千金看上了,竟然是柔弱的含青被瞄上了,「可是,並沒有聽含青說軍區的人向她提親啊。」
  「哼,的確,他們沒找含青,但是不知他們從哪兒得知我跟含青是戀人關係而且馬上要結婚了,竟然直接來找我!他們竟然找到我要我出讓我妻子!」他的眼中噴出憤怒的火,「理由是那個老同志為了新中國貢獻了一切,組織上要照顧他的要求!他媽的他貢獻了一切他的傻兒子也貢獻了一切?!我死也不同意,來的那些人就威脅我說,可以直接向我的單位和學校施壓,給我點顏色看看,比如,不讓我拿到畢業證,讓我在這行做不了;或者直接給我分配到新疆建設兵團去——媽的!」
  「那你那個時候說去北京開會是怎麼回事?」
  「我沒有去北京,我跟家裡還有含青說是去北京開會,實際上我在瀋陽到處上訪告狀。沒有用!那時還沒有行政訴訟法呢!民告官是根本不可能的,更何況是軍區的領導?就算上訪到市委省委也根本管不了,我到軍區去告也根本沒人理我。就這樣十幾天過去了,我突然接到學校的通知,他們果真給我分配到新疆建設兵團了!」
  「所以你乾脆殺死了含青,自己也不想活了?!」
  「對!沒錯!我偷偷回到我和含青的房子,把她殺了!然後我也跳樓自殺!我不能讓我的公主忍受這樣的屈辱!不能讓我的家庭蒙羞!不如我們一起去死,這樣如果有來生,我們還有機會再見面!我寧願跟我愛的人一起做兩個冤鬼也不願活在世上生生分離!」
  「你知不知道含青當時懷了你的孩子!她根本無法超升啊!!」我對他吼道。
  他好像一下子被打懵了,愣住了,然後身體一栽歪,「哇」地一聲吐出一口鮮血,病號服上像開了一朵地獄之花。
                 
  我和宇暉同時搶上一步扶住他:「你沒事吧?」
  他的臉色變得很灰敗,喘息了許久,才慢慢吐出一口勻乎氣兒,血絲在他蒼白的臉上格外醒目。他擦去血絲,說:「我沒事。已經習慣了。」然後他就沉默著,不說話,眼睛裡悲哀的神色令人心裡難受。
  誰都是要負出代價的。
  殺死含青的,是梁亦知,他已經付出了此生七十年的壽命和一個健康的身體,還有,還有錯過愛人三世追尋的椎心之痛。
  那麼,造成這些後果的人應該負什麼樣的代價呢?
  我的眉毛大概又立起來了。
  我問梁亦知:「找你們麻煩的人叫什麼名字?」
  他將身體向後靠了靠,坐直了脊背,淡淡地說:「不用問了。我也不想報什麼仇。一切都是自己的命。也許當時還有別的解決辦法,我太衝動了一點。」
  「你就真的不想替含青和你的孩子討個公道?」
  「不想,」他回答得出乎我意料地斬釘截鐵,「有什麼用呢?什麼叫做公道?我去過陰間,知道一切都是有報應、有因果的,那麼,我何必管那麼多呢?我已經沒有多少時間可以浪費了。我現在只想見見含青,我要跟她解釋清楚,要不然,今生我死得也不會瞑目,來生依然不會活得安生。」
  我歎了一口氣:「好吧,我答應你。不過,見不見你,是含青自己說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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