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河

眼前，一條愛情河，汩汩滔滔，它流淌幾千年，源於詩經，經由楚辭漢樂府流到文人的手中，在唐宋無數文人墨客的演繹下搖曳生姿，瑰麗迷人。夏日星空裡，我提著竹籃，逆河而上，採擷河心裡幾朵醉人的花，裝點我枯零的生命之園。 　　一 　　站在愛情河的源頭，遠古的風張揚我瀑布般的黑髮，發上開滿紫色的夢幻之花。我看見一素衣女子在蒼蒼淒淒采采的蒹葭裡閃現，窈窕婀娜的身姿翩然在水之湄水之涘，沉魚落雁般的容顏驚起飛動的落霞與孤鶩，它們側身咨嗟，拉起群山的羽翼遮住黯然失色的雙眸。河對岸，一位黑衣黑笠的君子，踮起腳跟，一手遮目，探尋著伊人的蹤影。他看到了，只有一瞬間，心中便漾起愛的漣漪。他拔腿沿河飛奔，驚起一灘鷗鷺，留下一行錯綜的腳印。等他 　　涉過湯湯淇水，蘆荻裡卻不見了伊人的倩影，悵惘掛上眉頭，湧向心尖。驀然回首，伊人在水中央向他輕輕揮手，紗衣在手中揮成一幅動人的畫。他訝異了，斜陽影裡的伊人似出水芙蓉，醒目在一片夏日的荷塘裡，週遭響起一片清脆的蛙鳴。他認定了，這個伊人就是陪他走過風風雨雨的人生伴侶，廝守一生永不相棄。他堅定地向水中央走去…… 　　月華如水，善良的伊人俟他於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躕。手中彤管和白茅皆伊人所贈，越看越喜歡。不是彤管和白茅有多美，只因美人送它來。纖纖素手，桃花人面，丰姿綽約。自那日淇水奇遇，輾轉反側，寤寐思服。今日相約，定要締結良緣，結為連理，比翼雙飛。想到此，他一陣欣喜，彷彿紅燭羅帳，與伊人相偎相依，柔情繾綣，道不盡喁喁情話，蜜語千言。神飛夢想間，伊人站在面前。未曾開言，羞紅雙頰。她倒在他懷裡，連月兒也羞答答地浸到深深的愛情河裡。 　　結婚多年守婦道，伊人兩肩重擔挑。夙興夜寐勤勞作，累死累活非一朝。男人一改體貼貌，拳打腳踢施殘暴，尋花問柳家常事，旦旦誓言拋後腦。「淇則有岸，隰則有泮。」痛苦生活也該了斷。伊人整理衣裝，擦乾眼淚，攜女抱子，離開家園，投奔遠親，在愛河裡重尋遺失的舊夢…… 　　自由戀愛沒有開出婚姻幸福之花。我震撼於遠古伊人的膽識和勇氣。當她再次划著船槳泛舟於愛河之上時，我看到成雙成對的鴛鴦棲息在暖暖的沙灘上。 　　二 　　「唉乃」一聲，愛河水綠了。一位眉色如山臉若芙蓉膚滑如脂的女子，躍出水面，隱於簾後。宴席上，司馬相如見簾後人影恍惚，身形綽約，才思一動，奏出求愛之千古絕唱——《鳳求凰》。琴音大膽直率，如癡如訴，直抵文君渴慕之心，若春雨飄落乾涸之麥田。文君怦然心動，置財主老爹怨憤和世人閒言碎語於不顧，月白風清之夜，與心上人雙雙私奔。為生計，文君當首飾，與夫婿經營酒嗣。「汲取井中泉，釀酒烹茶先綰袖；勾留花外雨，尋幽選勝欲題襟。」夫婦二人並肩共歡笑，攜手分憂愁。綠綺琴台，紅壚酒肆，時時處處，滴滴點點，點點滴滴，釀出千古甘苦愛情之佳話。 　　司馬相如依文君老爹資助，仕途顯達青雲直上。著錦衣披貂裘，慣看京城蛾兒雪柳，想文君紅顏老去鉛華褪淨，心蠢蠢欲動。一貧如洗舉案齊眉患難與共之舊影，消散於一封書有「「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萬」」的信箋。文君讀罷，低頭沉思，淚如雨下，打濕琴台。她提筆修書一封，拯救愛情： 　　「一別之後，二地懸念，只說是三四月，又誰知五六年，七絃琴無心彈，八行書無可傳，九連環從中折斷，十里長亭望眼欲穿，百思想，千系念，萬般無奈把郎怨；萬言千語說不盡，百無聊賴十依欄，重九登高看孤雁，八月中秋月不圓，七月半燒香秉燭問蒼天，六月伏天人人搖扇我心寒，五月石榴如火偏遇陣陣冷雨澆花端，四月枇杷未黃我欲對鏡心意亂，急匆匆三月桃花隨水轉，飄零零二月風箏線幾斷，郎呀郎巴不得下一世你為女來我做男。」 　　這封回書，盡現文君才情，暢敘文君幽怨。相如捧讀文君飽蘸淚雨之書，任你鐵石男兒，也為之動容，更何況才華橫溢之司馬？休妻之事化泡影。不久，納妾之心又生，文君傷心欲絕，提筆寫下鏗鏘動人《白頭吟》一詩，表露自己堅貞剛烈之情懷。相如讀後，想起鳳求凰，想起當壚賣酒，最終打消納妾念頭，辭官歸隱，與文君恩恩愛愛，平淡過日！ 　　自由戀愛開出婚姻幸福之花。雖有波瀾，愛情之船也穩穩靠岸。我欽佩文君在婚姻觸礁時掌舵技藝之高超，也欽佩司馬相如懸崖勒馬迷途知返之覺悟。他們夫婦，用幾十年光陰培育肥碩的愛情花，絢麗在常流不斷的愛情河上。 　　三 　　沿著愛情河，我飄到北宋汴京城。這天是上元佳節，離家半月的太學生趙明誠收起書囊匆忙向家中走去。家門口未見愛妻清照翹首期盼，癡癡等待，心中納悶，疾步走向書房。剛剛坐定，丫鬟來報，有一大學青年公子求見。公子走進書房，但見他繡花儒巾，藍色長袍，眉清目秀，舉止瀟灑。明誠並不相識，慌忙起坐，問其尊姓大名。那書生還了一揖，答道：「小生與兄素有同窗之誼。半月不見，吾兄為何如此健忘？」聽到聲音，明誠哈哈大笑，一把拉過女扮男裝的妻子，仔細端詳。婚後一年，這個為人婦的十九歲女子，多了一份端莊和成熟，多了一層至誠淳樸的書卷氣，讓他愛之彌深，疼之彌切，仰之彌高。 　　明誠尚記幼時，曾做一夢，醒後言於父親。父親說將有一詞女為妻。他半信半疑，長大後，開始留意人們傳說的那些才情女子。十六歲那年，生於書香門第的李清照，才氣名振京城，明誠心渴慕之。一日，漫步湖邊，一陣咯咯咯的笑聲從荷塘深處傳來，聲音甜美。明誠駐足，見一女子滿面生春，輕劃蘭舟，嬉戲於田田荷葉。蓮蓬上蜻蜓忽東忽西，翩然在明誠肩上。他屏住呼吸，紋絲不動，給蜻蜓營造寧靜的夢灣。也許是蜻蜓吸引住女子的目光，她如水的眸子射向明誠。四目相對的瞬間，視線交織成一生的姻緣。 　　明誠之父趙挺之探知兒子所遇之人乃禮部員外郎李格非之女李清照，便派人去李家提親。李格非一家歡喜異常。親家位居宰相，名門望族，其子喜好金石書畫，與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的清兒乃天造地設的一對。當即敲定良緣。擇良辰吉日完婚。婚後，受丈夫影響，李清照對金石學有了濃厚興趣。他們潛心於金石書畫的研究。因家變隱居山東青州後，二人節衣縮食，搜求書畫奇器，不吝重金。每得一帖罕見的古書名畫，夫婦二人便共同校勘鑒賞，指摘瑕疵。閒暇之餘，他們寫詩填詞，談論詩文，猜其出處，輸嬴賭茶，其樂融融，恩愛有加。靖康之難，金軍南下，北宋滅亡，宋室南渡。李清照與時官時隱的丈夫倍受流離之苦，收集的古書名畫彝器在逃亡中佚失毀壞。建炎三年，趙明誠病死在建康太守府中，留下李清照獨守空房。她欲追隨而去，但見滿屋金石書畫無人保管。決心繼承明誠未竟之業，窮幾年之光陰整理《金石錄》（三十卷），全部用細宣工楷謄寫。這部金石學是他們愛情的結晶。也是支撐李清照活下去的精神支柱。寫完《金石錄》後記，已至黃昏，她獨自守著窗兒，恰逢一群大雁從天空飛過，一隻孤雁遠遠落於後邊。不一會，天空淅瀝瀝，下起小雨，無限孤寂悲淒抑鬱之情湧向心頭，她疾步案前，獨對寒秋，奮筆疾書，寫下有名的詞《聲聲慢》：「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慼慼。乍暖還寒時節，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　　　　　　　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李清照雖未能與丈夫同生死，但他們的愛情與日月同輝，與山河媲美。自由戀愛開出世間最美的愛情之花。與門戶有關，與品性有關，更重要的是與志趣有關。書畫金石詩文給他們的愛情注入源頭活水，讓婚姻永遠鮮活成一汪碧綠的春水，滋潤年輪。………… 愛情河依然在汩汩滔滔，我看到魂化鴛鴦鳥仰頭相響鳴夜夜達五更的劉蘭芝和焦仲卿，看到淚痕紅浥鮫綃透的唐琬在沈園與表哥陸游舊地重遊時一曲《釵頭風》裡無盡的幽怨，我看到了梁祝化蝶，聽到了馬嵬坡夜雨霖鈴聲，瀟湘館香爐嗚咽聲……他們的愛情何以演繹成一出出悲劇？比對詩經裡的氓夫妻，比對西漢的司馬相如和卓文君，比對大宋的李清照和趙明誠，他們失卻的是什麼？網絡時代，愛情河繞個圈，回到起點。摒棄儒家禮儀，快餐愛情氾濫都市，成為名利場上競相追逐之信物。司馬相如和卓文君、李清照和趙明誠的故事早已成為愛情河裡的古董，只有收藏和欣賞的價值了！！！